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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剧《戎夷之衣》,故事改编自《吕氏春秋·恃君览第八》中戎夷解衣的故事。
2017年,李静偶然看到钱穆先生的一本书里引用了“戎夷解衣”的故事,这引发她的思考。李静想,死去的是义士,活下来的却是“不肖人”,为什么这样的剧情总是上演?她很快确定了这出戏的核,即一个人的肉体生命同他的良心之间的矛盾。
戎夷是墨家弟子,崇尚“敬天”“贵义”“兼爱”“非攻”。雪夜,以义闻名的师父戎夷和人品可疑的弟子被关在城门外。若要一人活下来,另一人必得脱下棉衣而冻死。师父选择了让衣而死,弟子则受衣而活。此后余生中,每当弟子向成功的阶梯升上一步,都会经历一次与师父的灵魂对视、一次良心与得失的拷问,他都选择了背过身去,走向与师父的义路截然相反的方向,直至——从现世巅峰跌进永死的深渊。
李静是剧作家、文学评论家。2009年后,她开始致力于戏剧创作,《戎夷之衣》是李静完成的第四个剧本。李静说,戏剧是一种最有攻击性也最能凝聚爱的灵魂对话,它可以将一个时代最本质、最疼痛的问题,化作象征性形象之间直接的精神冲突,抛却末节而切中要害地,袭击并拥抱读者/观众的心。
2017年,她偶然看到钱穆的《墨子·惠施·公孙龙》里引用的“戎夷解衣”的典故。钱穆认为,这故事表明兼爱舍己之墨家的道德窘境——能救人,却不能救自己。这是一则只有一百多字的故事,它击中李静的,是其中隐含的道德的悖论。她完成了《戎夷之衣》剧本。
《戎夷之衣》这部戏直面善与义的终极思辨,它要人审视自己的罪恶,拯救自己的良心——人当如何行事为人,如何承受信与疑,如何看待罪与义?这个故事关于他人和自己的罪恶与良心、自身的困境与可能的选择。
这是一部非常当下的戏,也是一部关于人类永恒主题的戏。借《吕氏春秋》里的故事,李静叩问人心中的光与暗。在《戎夷之衣》创作谈中,她说:“当代世界最大的特征,是‘活命至上’价值观对‘意义至上’价值观的胜利。”所以,剧中的男主角石辛“经历了一个个生死、成败的关口,在每一个关口,他活命和成功的渴望,与戎夷舍命披在他身上的棉衣、这棉衣所象征的爱与牺牲之间,展开持续不断的撕扯,直到人生的终局”。
《戎夷之衣》于8月4日在北京老舍剧场首演,引发巨大关注。坐在剧院内,面对那象征无尽欲望的黑雪,每个观众会被卷入感受和思考。我们也摘录了现场各位戏剧同好的感受,供参考。
李静
寻找心灵的立足之地
人物摄影 姜晓明
李静追问和警觉平庸之恶。创作本戏时,她深受“江歌案”和刘慈欣关于“吃人”之问的触动。人生漫长又困难,一次错误选择,可以被原谅,于是李静又给出了尖锐的后续——石辛长久地活了下来,他顺着“成功”的梯子越爬越高,活,就意味着要不停做选择。李静想知道,人的良心,从最开始的泯灭了一点点,到完全的泯灭间还有多少的距离?那个完全的泯灭、黑暗的心又会是什么样子?
2017年,李静偶然看到钱穆的《墨子·惠施·公孙龙》里引用的“戎夷解衣”的典故。钱穆认为,这故事表明兼爱舍己之墨家的道德窘境——能救人,却不能救自己。这个故事击中李静的,一是其中隐含的道德的悖论,一个道德家,只有通过自我牺牲才能是真的“活着”,如果他致力于保存自己,他反而“死”了。所以,一个道德者成全自己的方式,其实是他对弱道德,或者是非道德、无道德、反道德的人的牺牲;二是文本中,师父把棉衣披在了徒弟身上,“我就在想,这徒弟以后的人生怎么过呢?”接下生的任务的人,又要如何开展自己的生命?
李静喜欢随着愈发深刻而尖锐的探讨,如果你看过这场戏,就知道那场象征无边欲望的“黑雪”是如何在每一位观众内心愈演愈烈的。这种猛烈,也是她钟爱戏剧的原因。“因为戏剧是一种最有攻击性,也最能凝聚爱的灵魂对话,它能将一个时代最本质、最疼痛的问题,切中要害地,袭击并拥抱读者/观众的心。”她形容戏剧创作是一种负重而舞的喜乐,因为袭击并拥抱观众前,她先袭击并拥抱了自己。
《戎夷之衣》于2024年8月4日在北京老舍剧场首演,当天,提到李静时,止庵说:“李静,她是真的相信这个世界会变好,而且她相信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能变好。”这种感觉,在采访过程中也反复得到验证。李静说,人不能什么都不做,却幻想一个美好世界的到来,想要更好的时代,只能从自己开始创造。
《戎夷之衣》
作者:李静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出品方:单读/铸刻文化
《戎夷之衣》是李静完成于2021年的话剧剧本,借《吕氏春秋》里的一个故事,叩问困境之下人性一念之间的选择:光与暗、善与恶、历史与当下、崇高与卑劣。重构历史场景回应现实,直面时代最本质、最疼痛和最具共性的问题与冲突,善与义的终极思辨,审视自己的罪恶,拯救自己的良心——人当如何行事为人,如何承受信与疑,如何看待罪与义?叩问困境之下人性一念之间的选择:人以所谓“最小的恶”换取“最大的善”,究竟是否能够逃脱己之罪恶?将读者和观众带入对自身的“恶”,尤其是对自以为是的“善”的审视,以更深地理解何为真正的善。“我一旦杀了这可能的恶人,义士戎夷就必会成为一个真正的魔鬼。这是我刚刚知道的。刚才,当我假装夺他棉衣教训他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真成了生杀予夺的天神。我就知道:一旦我当过一次神,就会上瘾,想要永远当神。就像我抬起脚,践踏第一片雪之后,我一定会继续迈步,践踏无数片雪。”
对话李静:
Q:从您的观察或者您收到的评价,大家对这个戏的哪个部分辩论得最多?
A:有些人认为,戎夷脱下衣服却救了一个恶人,那戎夷就等于是在行恶,因为从结果来看,这个获救的人助纣为虐,协助秦王坑杀20万人,那戎夷你到底是在作恶还是在行善呢?用死来感化一个恶人也是一种很天真的行为。这种观点看起来好像很有道理,但最根本的问题就在于,人首先要对付自己的罪恶。不能说你跳开这一步,(就去了第二步、第三步)去有罪地推断和审判一个人。比如你看一个人,他的品行不太对,你就断定他肯定是个恶人,你或许是猜对了,但是他此刻还没犯那个罪呢,而你已经根据他犯罪的可能性就把他杀了。在这种逻辑下,戎夷说自己有正义的目的,因为他要去救鲁城人,而石辛又很可能成为一个罪犯,所以我就可以把他的棉衣夺过来,等于是杀了他,我穿上他的衣服、活下来,成为救世主,救下鲁城人。如果按照前面那个有罪推论的逻辑,戎夷应该是以这样的逻辑活下来、行动下去,但观众会觉得这样也是不对的。其实剧情进行到这个时候,你只能选择是杀人还是杀自己,戎夷在想的,只是眼前的罪不能犯,我不能杀掉对方。
很多人都说这部戏就是个电车难题嘛,你是撞一个人还是撞五个人?反正我的回答就是,你先得对付自己的罪恶。而且,道德是实践出来的,不是一种观念上的想象。
Q:今天很多人都会很理解石辛,包括我也很同情他,这件事您怎么看?
A:对这个角色,我反复想说的一个问题就是,一个人作恶,是因为环境所迫,还是因为他自己内部就有罪的诱因?我的答案是,罪的诱因肯定是第一位的,你得搞清楚罪的第一推动力,不是环境的恶劣或者天生的性格这些,而是一个人的选择。《马太福音》里有这样一句话,大意是,“你里头的光若黑暗了,那黑暗是何等大呢!”人的良心,从最开始的泯灭了一点点,与完全的泯灭间还有多少距离?那个完全的泯灭、黑暗的心会是什么样子?这就是我一开始想要推演的话题。戎夷、石辛的时代很残酷,但现在的人也是这样的。
Q:那么面临这种道德的困境的问题时我们到底应该怎么解答呢?考虑到现在的时代越来越逼仄,每个人都很有可能面对这样难解的题目。
A:其实简言之就是,你舍不舍得自己。大家讨论剧情时所说的“无解”,其实出发点都是“我得活着”。由此你发现,你要想活下来就还得干好多好多缺德事,但其实你也可以选择舍弃自己的,这不是不热爱“生”,有一些很热爱生命的人,当他发现如果他舍弃了生命,就能给他人带去生命时,他会选择舍弃自己,就是这个原因。戏剧就是要在一个极端情境里才能看出人的本性是什么。二战、纳粹主题的电影里经常会有这种考验,就是你拿枪对着一个犹太人,然后他拿着枪对着你,对那个犹太人开枪,你就可以活,不然你就要死,就是这么严峻。剧情里,十有八九,人们都开枪了,但我觉得这个时候你还是要想一下,你是不是一定要在践踏别人生命这样的基础上活下来呢?
Q:您在生活中遵循的价值观排序跟创作时的排序是完全一致的吗?排位最靠前的一条是什么呢?
A:完全一致,不一致没法写。排在第一的是爱,爱不是抽象的,而是具体的。比如家人在你工作时生病了,你是直接过去照顾,还是为自己的上升期中断而惋惜,于是不过去呢?
Q:很多人提到这部戏与当下世界的互文的感觉。您决定做这个戏的驱动力,跟这个时代的问题越来越复杂有关系吗?
A:我所有剧本都是和时代要有一个强度的对话,就是这种对话的欲望才让我想要写戏的。这很奇怪,也不奇怪。我本人曾经是个非常孤僻的人,不爱说话,喜欢独处,但正因如此,内心深处才有一种打开心扉、与人连结的强烈欲望。这个时代我们大家都需要面对的困境或问题,是不能避而不谈的,是要思考和行动的。另外,我对道德难题本能地感兴趣,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如果不是有高强度的主题刺痛我,我就写不了。我是那种一定要把自己逼到死角才能写的写作者。喜欢写扎人的东西,那就得先扎自己。
Q:那么您写作的时候是什么状态呢?
A:确定过程很艰难,一旦确定了结构和故事开始写,就会觉得开始愉快了。
Q:最近几年,在哪个方面对自己的理解更深呢?
A:好像就是2020年以后更清楚一些了。之前我也和大家一样,老觉得问题出在了环境上、时代上,反正问题都在别人身上,不在我自己身上。现在我觉得,首先是,我自己是有问题的,然后无数个像我这样的人,由于不正视自己的问题,大家都只想着活命、想着如何满足私欲,环境才越来越差了。
Q:现在如果让您给年轻人送祝福,您都写什么?
A:学会爱,另外就是能够有一个立足之地,心灵的立足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