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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戎夷之衣》首演 2200年后, 心灵实验的结果是——
时间:2024-08-29 14:41 来源:北京青年周刊

编辑 康荦 文 韩哈哈 资料提供 单读 央华戏剧 剧照和戏剧论坛摄影 果果 美编 孙琳



  话剧《戎夷之衣》,故事改编自《吕氏春秋·恃君览第八》中戎夷解衣的故事。

  2017年,李静偶然看到钱穆先生的一本书里引用了“戎夷解衣”的故事,这引发她的思考。李静想,死去的是义士,活下来的却是“不肖人”,为什么这样的剧情总是上演?她很快确定了这出戏的核,即一个人的肉体生命同他的良心之间的矛盾。

  戎夷是墨家弟子,崇尚“敬天”“贵义”“兼爱”“非攻”。雪夜,以义闻名的师父戎夷和人品可疑的弟子被关在城门外。若要一人活下来,另一人必得脱下棉衣而冻死。师父选择了让衣而死,弟子则受衣而活。此后余生中,每当弟子向成功的阶梯升上一步,都会经历一次与师父的灵魂对视、一次良心与得失的拷问,他都选择了背过身去,走向与师父的义路截然相反的方向,直至——从现世巅峰跌进永死的深渊。

  李静是剧作家、文学评论家。2009年后,她开始致力于戏剧创作,《戎夷之衣》是李静完成的第四个剧本。李静说,戏剧是一种最有攻击性也最能凝聚爱的灵魂对话,它可以将一个时代最本质、最疼痛的问题,化作象征性形象之间直接的精神冲突,抛却末节而切中要害地,袭击并拥抱读者/观众的心。

  2017年,她偶然看到钱穆的《墨子·惠施·公孙龙》里引用的“戎夷解衣”的典故。钱穆认为,这故事表明兼爱舍己之墨家的道德窘境——能救人,却不能救自己。这是一则只有一百多字的故事,它击中李静的,是其中隐含的道德的悖论。她完成了《戎夷之衣》剧本。

  《戎夷之衣》这部戏直面善与义的终极思辨,它要人审视自己的罪恶,拯救自己的良心——人当如何行事为人,如何承受信与疑,如何看待罪与义?这个故事关于他人和自己的罪恶与良心、自身的困境与可能的选择。

  这是一部非常当下的戏,也是一部关于人类永恒主题的戏。借《吕氏春秋》里的故事,李静叩问人心中的光与暗。在《戎夷之衣》创作谈中,她说:“当代世界最大的特征,是‘活命至上’价值观对‘意义至上’价值观的胜利。”所以,剧中的男主角石辛“经历了一个个生死、成败的关口,在每一个关口,他活命和成功的渴望,与戎夷舍命披在他身上的棉衣、这棉衣所象征的爱与牺牲之间,展开持续不断的撕扯,直到人生的终局”。

  《戎夷之衣》于8月4日在北京老舍剧场首演,引发巨大关注。坐在剧院内,面对那象征无尽欲望的黑雪,每个观众会被卷入感受和思考。我们也摘录了现场各位戏剧同好的感受,供参考。

李静
寻找心灵的立足之地

人物摄影 姜晓明



  李静追问和警觉平庸之恶。创作本戏时,她深受“江歌案”和刘慈欣关于“吃人”之问的触动。人生漫长又困难,一次错误选择,可以被原谅,于是李静又给出了尖锐的后续——石辛长久地活了下来,他顺着“成功”的梯子越爬越高,活,就意味着要不停做选择。李静想知道,人的良心,从最开始的泯灭了一点点,到完全的泯灭间还有多少的距离?那个完全的泯灭、黑暗的心又会是什么样子?

  2017年,李静偶然看到钱穆的《墨子·惠施·公孙龙》里引用的“戎夷解衣”的典故。钱穆认为,这故事表明兼爱舍己之墨家的道德窘境——能救人,却不能救自己。这个故事击中李静的,一是其中隐含的道德的悖论,一个道德家,只有通过自我牺牲才能是真的“活着”,如果他致力于保存自己,他反而“死”了。所以,一个道德者成全自己的方式,其实是他对弱道德,或者是非道德、无道德、反道德的人的牺牲;二是文本中,师父把棉衣披在了徒弟身上,“我就在想,这徒弟以后的人生怎么过呢?”接下生的任务的人,又要如何开展自己的生命?

  李静喜欢随着愈发深刻而尖锐的探讨,如果你看过这场戏,就知道那场象征无边欲望的“黑雪”是如何在每一位观众内心愈演愈烈的。这种猛烈,也是她钟爱戏剧的原因。“因为戏剧是一种最有攻击性,也最能凝聚爱的灵魂对话,它能将一个时代最本质、最疼痛的问题,切中要害地,袭击并拥抱读者/观众的心。”她形容戏剧创作是一种负重而舞的喜乐,因为袭击并拥抱观众前,她先袭击并拥抱了自己。

  《戎夷之衣》于2024年8月4日在北京老舍剧场首演,当天,提到李静时,止庵说:“李静,她是真的相信这个世界会变好,而且她相信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能变好。”这种感觉,在采访过程中也反复得到验证。李静说,人不能什么都不做,却幻想一个美好世界的到来,想要更好的时代,只能从自己开始创造。



 《戎夷之衣》

  作者:李静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出品方:单读/铸刻文化

  《戎夷之衣》是李静完成于2021年的话剧剧本,借《吕氏春秋》里的一个故事,叩问困境之下人性一念之间的选择:光与暗、善与恶、历史与当下、崇高与卑劣。重构历史场景回应现实,直面时代最本质、最疼痛和最具共性的问题与冲突,善与义的终极思辨,审视自己的罪恶,拯救自己的良心——人当如何行事为人,如何承受信与疑,如何看待罪与义?叩问困境之下人性一念之间的选择:人以所谓“最小的恶”换取“最大的善”,究竟是否能够逃脱己之罪恶?将读者和观众带入对自身的“恶”,尤其是对自以为是的“善”的审视,以更深地理解何为真正的善。“我一旦杀了这可能的恶人,义士戎夷就必会成为一个真正的魔鬼。这是我刚刚知道的。刚才,当我假装夺他棉衣教训他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真成了生杀予夺的天神。我就知道:一旦我当过一次神,就会上瘾,想要永远当神。就像我抬起脚,践踏第一片雪之后,我一定会继续迈步,践踏无数片雪。”




对话李静:

  Q从您的观察或者您收到的评价,大家对这个戏的哪个部分辩论得最多?

  A有些人认为,戎夷脱下衣服却救了一个恶人,那戎夷就等于是在行恶,因为从结果来看,这个获救的人助纣为虐,协助秦王坑杀20万人,那戎夷你到底是在作恶还是在行善呢?用死来感化一个恶人也是一种很天真的行为。这种观点看起来好像很有道理,但最根本的问题就在于,人首先要对付自己的罪恶。不能说你跳开这一步,(就去了第二步、第三步)去有罪地推断和审判一个人。比如你看一个人,他的品行不太对,你就断定他肯定是个恶人,你或许是猜对了,但是他此刻还没犯那个罪呢,而你已经根据他犯罪的可能性就把他杀了。在这种逻辑下,戎夷说自己有正义的目的,因为他要去救鲁城人,而石辛又很可能成为一个罪犯,所以我就可以把他的棉衣夺过来,等于是杀了他,我穿上他的衣服、活下来,成为救世主,救下鲁城人。如果按照前面那个有罪推论的逻辑,戎夷应该是以这样的逻辑活下来、行动下去,但观众会觉得这样也是不对的。其实剧情进行到这个时候,你只能选择是杀人还是杀自己,戎夷在想的,只是眼前的罪不能犯,我不能杀掉对方。

  很多人都说这部戏就是个电车难题嘛,你是撞一个人还是撞五个人?反正我的回答就是,你先得对付自己的罪恶。而且,道德是实践出来的,不是一种观念上的想象。

  Q今天很多人都会很理解石辛,包括我也很同情他,这件事您怎么看?

  A对这个角色,我反复想说的一个问题就是,一个人作恶,是因为环境所迫,还是因为他自己内部就有罪的诱因?我的答案是,罪的诱因肯定是第一位的,你得搞清楚罪的第一推动力,不是环境的恶劣或者天生的性格这些,而是一个人的选择。《马太福音》里有这样一句话,大意是,“你里头的光若黑暗了,那黑暗是何等大呢!”人的良心,从最开始的泯灭了一点点,与完全的泯灭间还有多少距离?那个完全的泯灭、黑暗的心会是什么样子?这就是我一开始想要推演的话题。戎夷、石辛的时代很残酷,但现在的人也是这样的。

  Q那么面临这种道德的困境的问题时我们到底应该怎么解答呢?考虑到现在的时代越来越逼仄,每个人都很有可能面对这样难解的题目。

  A其实简言之就是,你舍不舍得自己。大家讨论剧情时所说的“无解”,其实出发点都是“我得活着”。由此你发现,你要想活下来就还得干好多好多缺德事,但其实你也可以选择舍弃自己的,这不是不热爱“生”,有一些很热爱生命的人,当他发现如果他舍弃了生命,就能给他人带去生命时,他会选择舍弃自己,就是这个原因。戏剧就是要在一个极端情境里才能看出人的本性是什么。二战、纳粹主题的电影里经常会有这种考验,就是你拿枪对着一个犹太人,然后他拿着枪对着你,对那个犹太人开枪,你就可以活,不然你就要死,就是这么严峻。剧情里,十有八九,人们都开枪了,但我觉得这个时候你还是要想一下,你是不是一定要在践踏别人生命这样的基础上活下来呢?

 Q您在生活中遵循的价值观排序跟创作时的排序是完全一致的吗?排位最靠前的一条是什么呢?

  A完全一致,不一致没法写。排在第一的是爱,爱不是抽象的,而是具体的。比如家人在你工作时生病了,你是直接过去照顾,还是为自己的上升期中断而惋惜,于是不过去呢?

  Q很多人提到这部戏与当下世界的互文的感觉。您决定做这个戏的驱动力,跟这个时代的问题越来越复杂有关系吗?

  A我所有剧本都是和时代要有一个强度的对话,就是这种对话的欲望才让我想要写戏的。这很奇怪,也不奇怪。我本人曾经是个非常孤僻的人,不爱说话,喜欢独处,但正因如此,内心深处才有一种打开心扉、与人连结的强烈欲望。这个时代我们大家都需要面对的困境或问题,是不能避而不谈的,是要思考和行动的。另外,我对道德难题本能地感兴趣,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如果不是有高强度的主题刺痛我,我就写不了。我是那种一定要把自己逼到死角才能写的写作者。喜欢写扎人的东西,那就得先扎自己。

  Q那么您写作的时候是什么状态呢?

  A确定过程很艰难,一旦确定了结构和故事开始写,就会觉得开始愉快了。

  Q最近几年,在哪个方面对自己的理解更深呢?

  A好像就是2020年以后更清楚一些了。之前我也和大家一样,老觉得问题出在了环境上、时代上,反正问题都在别人身上,不在我自己身上。现在我觉得,首先是,我自己是有问题的,然后无数个像我这样的人,由于不正视自己的问题,大家都只想着活命、想着如何满足私欲,环境才越来越差了。

  Q现在如果让您给年轻人送祝福,您都写什么?

  A:学会爱,另外就是能够有一个立足之地,心灵的立足之地。



人生最难是选择

  创作时,李静很快确定了这出戏的核,即一个人的肉体生命同他的良心之间的矛盾。她设立了一对典型,选择和良知保持和谐的关系、因而要舍弃自己肉体生命的师父戎夷,与选择回应肉体的召唤、以一种合乎人性(尤其是这个时代的人性)的方式生存的徒弟石辛,他的困境就是要舍弃自己良心的持续不断的呼喊。

  道德困境难题永远能引发激辩,8月4日首演后的分享会现场,上述矛盾依然引发讨论。我们摘录了部分评价,或许可以为你提供做出内心判断的新思路。

  吕效平

  (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南京大学艺术硕士剧团艺术总监):

  这是一部非常当下的戏,也是一部关于人类永恒主题的戏。它讨论的是:暴政时代(说的是秦灭六国时),是抵抗暴政,还是依附暴政,借暴政满足自己的恶欲?

  人是一个不甘于做禽兽,又做不成神的物种,每个人用几十年,整个人类用几千年,徘徊在兽与神的两极间。这个戏描写了彻底地活成禽兽和彻底地活成神的样子,因此它是探究人的根本问题的一部戏。这样主题的戏,做成功,可以演50年,100年甚至更久。漫天黑雪的时代,从中看见当代狠人的心肺和那些无效而崇高的牺牲;雪后晴朗的时代,当作对人类历史及其心灵史的回顾。

  这是一个能量饱满的戏,它把人性中的卑怯残忍推向极致。

  “正义必然战胜邪恶”这是口号,诗人们跟喊会降低诗性,但难题是:如果承认邪恶比正义更有力量,就成了助纣为虐。石辛最终被秦王剜了心,所幸李静并没有以此表达对人间“公道”的信心,她没有让石辛后悔,她让石辛说,我毕竟多活了几十年,我所享受过的醇酒和权力是师父想也想不到的,而且我还会作为被秦王暴政迫害的重臣,载入史册。

  从头到尾满天满地的黑雪太好啦,这是隐喻,故事就发生在这黑雪的时代和世界里。



 止庵

  (著名作家、学者):

  其实这个戏我自己觉得它最好的地方就是它的复杂性,就是戎夷把这衣服给了石辛这个选择,这真的是对的吗?其实石辛一开始接受这个任务时,就是一个身不由己的任务,如果我是石辛,我直接把自己冻死了算了,老师您自个去吧,我不干这事儿,因为我觉得后边事太麻烦了。对我来讲我真的受不了,我一看这戏就说这么费劲,就是好人也不好当,坏人也不好当,我们当下没想到我们是处在这么一个境遇,这就叫身不由己。石辛对自己的人生有很大的期待,人对自己寄予太大的期望、赋予人生太大的意义,可能是一个一生中最大的错误。石辛他从头到尾除了求生,他还要求胜,人要求胜利就尤其难。其实我们现在最有共鸣的角色不一定是戎夷老师,而很可能是石辛,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是身不由己的人。但我在想的是,我们是不是只能把“身不由己”理解为一种境遇,而不能把它当作一个人可以继续这么活继续这么做的理由,说“因为我身不由己所以我就可以怎样”,那样就变成“由己”了。身不由己应该始终在一种被动的状态里,我觉得石辛他这个人物最有意思的地方就是他既被动又主动,他永远把他的被动变成主动。我的观察是,你真是被动的处境时,可能没什么问题,你要把这个被动变成主动的时候往往就会出问题。咱们再说身不由己,你这个“己”得有点底线。这部戏的核心是“选择之难”,这是一个永恒的难题,《吕氏春秋》里提出的问题,今天的戏剧依然没有解决,因为这个复杂的问题是永远无解的,也因此给我们的共鸣和思考会非常多。

 吴琦

  (《单读》主编,播客《螺丝在拧紧》主播):

  作为戏剧的观众,作为一个还在创作过程当中,以及生活的历程当中的人,我们不能让自己陷入到那么痛苦、悲观或是绝望的境地了,我们这个年纪会天然地不能接受那样的一个世界吗?要不然我们要怎么面对自己的创作和生活?我觉得这也是李静老师这部戏给我的一种很强的感受。一方面我们知道今天世界上没有像战国时有那么多具体的战争,和那么极端的选择,要你拿起刀刺向另一个人,但是在我们周围,在我们具体的生活当中,一直有非常多小型、微型的道德的挣扎在等着我们做出回答,我们必须想尽办法去做出那个看起来可能更善良、更有道德、更有底线的选择,即便我们已经认识到世界的本质是无望的,但我们还在我们生命的历程当中。尤其是在此刻,我们能感受到那个黑雪就在我们周围,我们生命里面那个还有一点希望的存在,我觉得这个戏是可以给更多观众、读者带来一点生命的意志,和一点善的愿望。

 黄龙斌

  (本剧导演):

  我的创作通常要满足两点,一是给演员一个可以自由地、真实地生活在里面的空间,二是给观众一个想象的空间。舞台上的“黑雪”便是我看到这部剧本时感到可以给观众的想象空间,是一种剧本中所营造的世界的“乱”的投射,而“黑”正是象征了人的欲望。我很喜欢李静老师作品中对善与恶的探讨,主人公看似一直在选择,但其实他是没有选择的,他一直在因为要活命而做出选择,直到最后走向死亡。剧场、历史、欲望、选择、想象,这是我为这部作品提炼的五个关键词。

 于晓光

  (著名演员、作曲人,本剧中“石辛”的扮演者):

  参加这部戏的排练就像回到大学校园一样,《戎夷之衣》与传统舞台剧的表达方式有着很多不同,非常具有挑战,从最开始的怀疑自己,到在导演、编剧及大伙的鼓励帮助下慢慢找到自信。在我看来石辛是一面黑色的镜子,像钻石一样有很多切割面,他是很多人的某一个面,他的每一个当下都是真的,但当他掉转过头就会忘记原来那一面,他的存在给了生活中很多这样的人一个引以为戒的例子。创作这样一个角色演员需要把自己砸得很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