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 康荦 文 康荦 人物摄影 解飞 美编 崔洪洋
周一傍晚18:40,毕明辉准时走上讲台,“孩子们,我们上课了”。“孩子们”是毕明辉的口头禅,而台下的学生们显然早已经对这个称呼习以为常。
这个学期的每周一晚上18:40至21:30,都是毕明辉与北京大学原副校长、数学科学学院教授王杰联合讲授通识课《音乐与数学》的授课时间。这是一门480人的通选课,尽管毕明辉曾调侃“北大学生评价一门课好不好的唯一标准就是,这门课的老师是不是容易给高分”,但毫无疑问的一点是,在北京大学名师辈出、丰富得令人眼花缭乱的通选课中,毕明辉的课从来都是最被学生偏爱的课程之一。
北大通选课选课机制相当复杂,简单来说,每个学生每学期会被分配99个意愿点,这些意愿点可以投给已经报名超名额的课程,以增大自己被选中的概率。前沿交叉学科研究院2022级博士生丁明朔,是北大中乐学社理事长,也是《音乐与数学》助教之一。当年为了选上毕明辉的《西方音乐欣赏》课,丁明朔投了78个意愿点,而投了99点还连续选不上课的同学不在少数。
在记者旁听的这节《音乐与数学》课上,毕明辉在三个小时中用科学的方式阐释了人对音乐的个人偏好,“世界上有很多音乐你喜欢,有很多音乐你不喜欢,why?”
“在我的课堂里,根本不会问你喜欢不喜欢音乐。因为,这不是一个成人命题,这是一个幼儿命题,我们要做的事情是清楚地告诉孩子们,音乐是一种知识和能力,你要学会按照大学的方式和高度来处理这些知识和能力,发展自己,丰富自己。我们要做的不是简单的知识传授,而要教会学生使用方法。从听觉的角度入手,鼓励孩子们形成一套新的知识体系,和音乐交朋友。”
学科交叉是毕明辉授课的一大特点,从北大到音乐学院,他都是如此。
无论是《20世纪西方音乐》,还是《西方音乐欣赏》《中西音乐文化》《音乐与数学》……从音乐出发,毕明辉可以讲到建筑、艺术、文学、数学、物理、信息学……任何专业的听课学生都可以从自己的专业背景或生活经历中,找到与音乐交朋友的入口。
毕明辉说自己是个忙碌的人。现在他身兼数职,是教授、博导,北京大学老师,中国音乐学院音乐学系教师,科研处处长,既要教学,还要参与科研、行政方面的工作,但他在其中找到了三角形的协调关系——用科研引领教学,同时把教学当作科研重要的试验田,在教学中不断试炼科研成果。另一方面,他在工作之余会主动学习各种音乐之外的知识,喜爱结交各领域的朋友。
2009年,学西乐出身的毕明辉加入北京大学中国音乐学社。这是一个致力于中国音乐和中国文化传播与发展的学生社团。他不仅在中乐学社当指导老师,还把社团中的各个学科的骨干学生团结起来做课程助教,让他们用自己学科的优势来帮助建设课程,打破学科壁垒。2018年本科考入北大信息科学技术学院的丁明朔,就是在中乐学社认识的毕明辉,并成为他的助教。目前,这个助教团经过多年的发展,已经非常稳定成熟。
音乐与数学这两个乍看毫不相关甚至有些相悖的学科,在毕明辉看来,是一个闭环的起点和止点,“在相当长的时间中,我们都认为音乐是感觉的,是主观的,但实际上音乐是非常客观的,完全可以通过数学公式的方式来进行表达。到目前为止,音乐里还没有什么东西是数学不能表达的。”比如旋律是一个几何图形,谱子上音符上上下下的运动轨迹,实际上都是一种几何,“有的孩子一定要用看的方式去体会几何,例如绘画;而有的孩子则可以通过听的方式来体会几何,例如音乐,但说到底,原理都是几何”。此外,比如节奏,是一种关于时间定量的艺术,“在音乐里,节奏是一种周期重复或循环的关系”。
2008年,毕明辉第一次在北大开课。第一堂只有6个学生来听。后来,随着《20世纪西方音乐》《西方音乐欣赏》等一系列课程的开设,以及2016年开始、如今在北大落地8年的《音乐与数学》,所有关于音乐通识教育的奖项几乎全部拿到。“在经营这门课的过程中,我们希望在观念上能够得以更新。我们所做的,并不是把音乐和数学生硬地并置在一起,而是带领同学们探索二者交叉融合的阴影地带”。
毕明辉的活动范围很广,喜欢实践中看世界。他也鼓励学生们到实践中去,积累经验、形成智慧。他认为,欣赏和感受美一定要到一线去,才能切身感知那种穿透内心的震撼。去博物馆里欣赏一幅画,不仅可以看到,还可以听到、呼吸到,只有当视觉、听觉、嗅觉、触觉,所有的感觉都在真实情境中被激发的时候,才称得上是欣赏。
毕明辉去过很多地方。他曾在小假期临时起意去巴基斯坦,从伊斯兰堡飞到卡拉奇,再连夜驱车8个多小时,去看摩亨佐·达罗遗址。他是好几个国际志愿组织的义工,曾到世界各地参与战后创伤治愈等公益活动。
“和那些在各个学科比如医学上有自己专长的人一起参与国际义工工作时,我经常会感叹:‘天哪!怎么音乐这么没用。’一个炮弹落下来,有人受伤了,我能干什么?唱个歌吗?”最开始的时候,毕明辉在现场的体验是,不仅是没用,简直是多余的。这种状态直到一个小女孩的出现才被扭转。那是在中非某国的一次经历,一个目睹亲人遇难的小女孩因强刺激导致失语症。义工团队里的人问他能不能做点什么,毕明辉用肖邦的一首《前奏曲》令小女孩哭了。两天后,小女孩开口说话。
这件事让毕明辉觉得音乐不仅有用,而且作用还很特殊。音乐是另一种治愈剂,音乐应该大于音乐。而当人因种种原因感官被彻底与现实隔离时,唯有音乐的力量,可以穿墙而过。
毕明辉
教授、博导,北京大学名师,中国音乐学院音乐学系前系主任、科研处处长。中央音乐学院西方音乐史博士,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后,曾任北京大学学工部副部长、柏林自由大学孔子学院院长等。多年来主持《20世纪西方音乐》《西方音乐欣赏》《音乐与数学》《听觉文化与世界文明》等北京大学名课、音乐专业课程及教育部优秀中英文慕课,其影响力覆盖全球百余所高校。公开发表中外文著述逾百万字。曾获北京市青教赛一等奖第一名、北京市青年教学名师、北京市教学名师、教育部全国在线教育优秀教师奖、首都劳动奖章等。
对话毕明辉:
Q:作为译者,翻译《音乐三千年》这本书,对你的音乐研究和教学有什么启发吗?
A:着手翻译工作之后,我发现这本书有三个特点,一是文字很美,二是他的写作风格和国内惯常所使用的音乐史教材或专著都不一样,更偏重专题史的写法,又非常融会贯通、打通中西,并没有那种一统天下的中心论。这让人感觉到在价值取向上非常客观,非常中正平和。
第三就是材料很新,书中使用了大量的新资料,且从观念和材料二者之间互动匹配的角度来说,这本书的观念很先进,它不是按照单一音乐的方式来写音乐史,而是按照声音的方式来组织历史。其实,这本书还有一个副标题,“西方声音世界的演进史”。书中采取的就是这样一种科学观,认为历史的革命就像一个巨大的钟摆,存在一种周期性的重复。这点和我们在音乐史教学中所持的进化论看法很不一样。
Q:书中最后一章《莲生莫扎特》是专门以中国为主题的,你在译者序中也写到,与作者伊萨科夫通信专门谈及写这个章节的原因。书中作者也提到,东西音乐交融是大势所趋。这与你的教学理念也是一致的。翻译这一章的时候有什么独特的感触?
A:翻译中国这个章节我最直观的感觉是两个。第一个是给了我很多补充和学习的机会,因为我的博士论文做的是“20世纪西方音乐中的中国因素”,所以对于20世纪之前西方的声音文化,尤其是与中国的关联,我并没有特别多地关注,比如西方音乐是在哪一年叩开了古老中国的大门?翻译这本书让我们确认了这一点,是1601年,利玛窦带着古钢琴来到中国,希望觐见万历皇帝。尽管他最后并没有见到万历皇帝,但这并不影响他将西方音乐带入中国。这一点让我受益匪浅。
另一个直观感受是遗憾。就是有些地方不是很过瘾,没有深入展开,可以再挖掘。不过不管怎样,一个外国人所写的西方音乐历史书籍,最后一章专门写中国,还是挺让人惊喜的。
Q:书中引用了古语“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你怎么看待这个观点?
A:音乐在中国的传统文化当中其实是分不同的人群和阶层的,但是纵观全球,从音乐和人的关系来说,音乐的功能主要是两个,一个是娱乐功能,另外一个是思想功能,音乐是有关于一个人情操、行为境界方面的一种催化剂或者说养成要素。
在中国传统文化当中,音乐是“礼”的一部分,而“礼”实际上是“秩序”的一部分。因此通过音乐的方式来训练一个人的秩序感,这就是所谓的一个人的教养、修养。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实际上,今天我们可以看到音乐最大的一种功能还是娱乐,多少降低了些“礼”的成分,更多强调的是个人选择。我们都知道,音乐不能太过于杂乱,除非刻意为之。如果把音乐作为一种接受对象来理解的话,不管什么阶层,不管什么年龄,不管什么样的风格,所有人都会遇到一个问题,就是你觉得什么样的音乐好听?从个人角度而言,认为好听当然就是美的,好听的音乐往往会让人走向美,它令人舒服、放松、自由。所以,音乐正是以这样的方式,让人去体会和理解自由。我想,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所说的与秩序和自由与音乐的关系是相同的道理。
一个跑调的孩子,
仅仅是旋律复制能力差而已
Q:在北京大学做音乐老师,同时也在音乐学院教书,此外,你始终热衷参与学生活动,一直是北大中乐学社的指导老师,你对于中国综合大学音乐教育生态有什么感受和思考吗?
A:教育的核心一定是学生,我喜欢与学生在一起。就我个人的感受和体会,北大的音乐教育生态我觉得是“悲喜交加”。“悲”在什么地方呢?这些孩子们实在太苦了。能在北大读书的孩子们往往都被认为是天之骄子,所以在有些社会上的眼光看来,会觉得北大你都考得上,怎么还会有烦恼呢?等我进入北大学生这个群体之后,我发现孩子们其实是很难的。我希望音乐可以对这些孩子们发挥一些缓释情绪、降低压力的作用。那么“喜”又在哪里呢?我们通过自己的工作在改变这个生态。我自己的理想是,自己的音乐课程,不管是通识课,还是专业课,不管是大课,还是小课,一定要有与世界一流大学音乐课程竞赛的决心,不能落后,甚至超越,至少平起平坐。人得有点志气,否则不会有成就感。我经常想,我的学生在世界各地,回忆自己的学习,或者做了父母,面对自己孩子的音乐教育,突然意识到,当年的音乐老师教给我的东西真棒,这才是教育的放大,才是音乐教师的成就。
Q:对于像我们这样的音乐小白,应该如何入门来和音乐交朋友呢?
A:跑调是很常见的情况,然而,科学研究证实,并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跑调。有很多原因会导致跑调,跑调从道理上说,就是唱出来的旋律走形了。事实上,旋律形态的复制能力是音乐能力发展中的一个部分,并不是音乐的全部。你知道,学习绘画的过程中,有很多孩子是不会使用线条的,画素描会很吃力,然而,他们却可能是色彩的高手。当一个老师遇到旋律复制能力比较弱的孩子,我们关注的焦点应该是音乐其他方面是不是孩子的所长。很可能节奏是他的优势,或者对音色很敏感。我们不能单方面地判定孩子的音乐能力发展,不能因为跑调而让孩子失去与音乐交朋友的机会。教学实践中,不跑调的孩子不见得对音色、和声或结构很擅长。在我的课堂里面,五音不全这个词,从来就不存在。
《音乐三千年》
作者:[美]斯图尔特·伊萨科夫
译者:毕明辉
出版社:湛庐文化/浙江教育出版社
著名钢琴家、作曲家斯图尔特·伊萨科夫的全新力作,是他在音乐领域30余年研究与实践成果的精华集结。由北京大学名师、中国音乐学院科研处处长毕明辉倾情翻译,译本语言汪洋恣肆、优美通达,且根据中国读者的需要添加丰富生动的译者注,帮助读者多面、深入地理解人类音乐3000年的变革史。
毕明辉谈和音乐交朋友的四种方式
目前全球范围内,有四种和音乐交朋友的方式。
第一种是健脑化欣赏。健脑化欣赏是一种无意识聆听,也称背景式聆听。完整健全的听觉系统和音乐是一种非主动接触的关系。换句话说,音乐占满空间,但人主观上并不一定走进音乐,更多情况下是一种陪伴,这是由于使用了不太常用的脑区,从而让大脑得到放松的自我保健的聆听方式。
第二种是科学化聆听。科学化聆听非常讲究数理关系。西方音乐与中国音乐的形成,在发展因子方面有巨大不同。西方音乐来自数,中国音乐来自文。西方音乐通过坐标系式的乐谱来学习音乐,中国人最早采用文字谱来学习音乐。比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两个-黄鹂-鸣翠-柳”分别是两拍子、三拍子和四拍子。1840年以后,中国人才开始按照数的方式学习音乐,开始数12、123、1234。
第三种是实践化欣赏。实践化欣赏是指采取一种动手的、动身体的方式进入到音乐中,成为音乐的一部分。这往往需要很多实操,比如使用Launchpad操控盘或者AlphaBall操控球。一位有名的意大利作曲家曾说,不用担心教学生学习音乐欣赏有多难,应考虑如何让他对音乐有触觉。如果他对音乐有距离感或恐惧感,最好把他拉到琴前来唱一段旋律,手把手教他在琴上把旋律找出来。
不过,这种办法有两个局限,一是很多人不见得有这样的条件,二是很多人通过模仿或者固定位置记住了旋律的位置,但和音乐欣赏之间还存在很大距离。所以仅仅通过实操是不行的,最好还要接受一定的基本乐理和基本操
作的训练,以真正立体的方式成为音乐的朋友。
第四种是精锐化欣赏。经典作品需要精锐化欣赏。经典是非常个人的词汇,随着人生阅历的增长,我们的经典曲目单会发生变化。当我们被洗脑灌输某种音乐是经典时,经常感觉到它在替代我们自己的主体性,并引起反感情绪。但我们又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确实有种音乐被奉为经典。它来自人对文化的高标准需求。这种需求对人的能力有三点要求:感受力、观察力和思考力。欣赏简单和复杂的作品所需的这三种能力是不同的,有些作品确实需要投入更多的思考力。
经典音乐多以隐笔或暗喻的方式存在。它不像流行音乐,既带文字又带大拍子,既好找规律又好解译,比较容易接受和理解。而经典是比较隐秘的、含蓄的。比如大型器乐曲的解读需要精听和精解。精听要进入本体,寻找它的内部规律。精解则必须满足作曲家在创作时的社会生态、个人心态和他所选择的音乐形态这三态的统一。经典是有客观标准的,而这个客观标准除了方法、工具之外,还包括在表达三态统一方面所达到的高度。前者是工具的,是形而下的;后者是哲学的,形而上的,这赋予了一个音乐作品最重要的外观和内核之间的统一。
精锐化欣赏作为一种有意识的聆听行为,其注意力是有方向的。如何调动听觉去寻找音乐的密码,这是第一重能力。第二重能力是对音乐风格的观察。音乐风格由六个要素构成:旋律、节奏、和声、音色、织体和曲式。全世界的音乐风格,无论民族、国家、地区、性别,只要开始用音乐的语言来创作、写作和表达,都必须涉及这六个要素。对于音乐风格的观察,实则是对这六个要素的观察。
精锐化欣赏有一般聆听所不具备的益处。人之所以能听到声音,一个重要原因是我们的耳蜗中分布着非常多的听觉纤毛。可以把纤毛想象成我们的肌肉和运动神经,当我们不断锻炼它,它就会变得越来越强壮、敏感;当我们不使用甚至废弃它,就会出现失力。听觉纤毛失力是人衰老的表现,这也是在健脑化的欣赏中,通过听音乐保持脑年轻态的重要机理。
不同的听觉纤毛实际能听到的声音和频段是不同的。作为最前端的感受器,它的能力各有分工。复杂构造的音乐,对于听觉纤毛的锻炼是有很大帮助的。人类之所以创造更加复杂的音乐,并不完全是心理的选择,也是生理的选择。